第152章 帝王情,莫枕逍遥夜(5)

隔了一天,宫中果然有人奉旨到相山,去接了端木欢颜回来,为安平公主师。

再数日,萧彦又颁下旨意,将原先的惠王府改为公主府,赐为安平公主私邸;准安平公主自由出入宫禁及六部衙门。

公主有私邸,并能自由出入宫禁,倒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可曾经炙手可热的惠王府早给密密封存,就不是普通人能住进去的了;何况还给了我自由行走六部衙门的权力,以我的身份,无疑是某种权力变动的暗示。

无数双眼睛暗中留意着蕙风宫的安平公主,留意着上阳宫软禁的惠王。而我只是派了两名原来服侍惠王的贴身侍女到上阳宫去侍奉,每天两次回报惠王病情;寻常御厨送到我这里来的上好羹汤,我也毫不避忌地令人端一份送入上阳宫去。

萧彦从未对我的举动表示过任何异议,依旧在每日午时传我过去,单单父女俩一起用膳,亲亲热热说好一会儿话才各自分开。

既然决定自己去掌握权柄,为了避嫌,我再也不曾亲自去探望萧宝溶。但上阳宫传来的消息,他的身体虽然虚弱,到底已无大碍,只需静静养着,日久应可恢复。他的吃穿用度大多是蕙风宫送过去的,总算不至太过委屈,至于那破败的门户家什,我一时还不便整个加以更换。

他的病情稳定,我另一桩压抑良久的心事又浮了上来。

此时端木欢颜已搬回安平公主府,也就是原来的惠王府,我也常回外邸居住。母亲见我安定下来,再不致有性命之虞,也不敢久在宫中,遂回了萧彦,依旧回相山清修。

萧彦望着她光光的头颅和眼角渐起皱纹的面庞,沉默好久,才挥手令她离去。

大约再深切的感情,也经不起红颜白发间天悬地隔的差距吧?母亲到底比不了宫中那些十六七的如花少女了。

我在送别母亲的当天,便去了关押拓跋顼的刑部密牢。

他的身份太过尊贵,因此收押的地点极隐蔽,我也在自己地位巩固之后才敢亲自找了才把刑部尚书之位坐稳的晏奕帆,让他安排见上一面。

晏奕帆不敢怠慢,即刻安排了,亲自引我前往密牢,在最深处的一间地下石牢中站住,低声笑道:“公主,臣刚已令人将他手足缚紧。不过这人武功又高,力气又大,公主进去了,还是离他远些的好。”

我应了,让小惜、小落在外守着,自己进去瞧时,鼻子已不由地一酸,又要滚下泪来。

其实拓跋顼并没有怎样。

这间小小的石牢多半是专门为这位大魏的皇太弟布置的,卧具案几虽不是上佳,倒也整洁干净。明亮的烛光下,拓跋顼正安静地坐在榻上,默默望着我。

很干净的细布棉衣,很柔软的栗色长发,很平静的沉静双眸,还有……很让人惊悚的粗大铁链。

案上有垒垒的书,甚至有着笔墨纸砚,显然他平常只被手足镣铐束缚着行动,今日为着我要过来,特地将他密密缠住,不让他有丝毫机会伤我。

走到案前的茵席坐了,伸手翻了翻写过的那叠纸,龙飞凤舞,依旧是俊逸中含着潇洒,大气昂扬,只是纵肆不羁的磊落笔锋似淡了些,细细辨去,才觉出一星半点不含锋芒的凛冽孤高。

写的是《庄子》,最上面的一篇就是《逍遥游》,“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

正默默看着时,拓跋顼轻笑着开口:“阿墨,你过来,便是检查我功课的?写得不好,又该给你笑话了。”

我真心实意道:“你的字很好,和你的武功一样好。我便是学上十年二十年,也万万赶不上。”

“那就不用学了!”他微笑着垂眸望着那叠纸,“字写得再好,成年累月困在一方斗室中写什么鲲鹏之志,也算是一桩笑话。”

算来他已被囚禁一月有余。纵然衣食不算太过委屈,以他那般骄傲倔强的性情,以及出身皇族的尊贵自负,居然没给逼疯,还能这样有条有理地和我说话,我都不晓得他是太聪明还是太笨。

正觉得那篇《逍遥游》有点模糊时,只听拓跋顼柔声道:“别哭了,我知道你没在笑话我,行了么?”

我忙揉着眼,才觉睫上真的挂着泪,强笑道:“谁哭了?这里的烛火太暗了,烛烟也大,刺眼睛。”

拓跋顼笑了笑,也不和我争辩,上下打量着我,说道:“看来你过得还不错,萧彦还许你来见我?现在是他的什么妃?”

他的话音里终于带出了黯然的涩意,“他那么老,大约没脸册你一个小丫头当皇后吧?”

他在这里讯息不通,这一个多月天翻地覆的变化自然是不知晓的,大概还只记挂着萧彦一心要娶我的事。

我摇一摇头,道:“我没做梁帝的妃子。他收了我做义女。”

“义女?”这一回,拓跋顼真的惊讶了,笑道,“那齐帝萧宝隽和惠王萧宝溶呢?不会给收作义子,打算大行之后再把帝位传给你们家吧?”

我只作没听到他话语中的讥刺,答道:“大哥死了,三哥被囚。”

我苦笑道:“你不必恨我三哥抓你了,他的境遇比你还惨。如果他会武功,只怕身上的铁链可以缠得他说不了话。”

我承认,到了现在,他还是能轻易让我气得心里发苦。他微蹙了眉,居然闲闲问我:“哦?那样对你哥哥们,却收你做义女?觉得自己太老了,不好纳妃,就用这个名义将你留在身边?”

言外之意,分明暗讽我和萧彦不清不白了。

我气恼地瞪他:“你以为这天底下的男人都是拓跋轲这样的畜生?只要他喜欢的,不管别人怎样寻死觅活,先霸占了再说!禽兽不如!”

拓跋顼没争辩,只是垂眸低叹道:“你始终不懂他的心。”

我反问:“为什么我要去懂他的心?如果我一定要猜测他的心意,也为了有朝一日能用他的鲜血来洗刷我的耻辱!”

拓跋顼动了动手上沉重的镣铐,轻微的金属碰撞声。他自语般道:“不怪你。逼迫中酝酿出的感情,注定被辜负。”

我提起案上的笔,蘸满了墨,重重地落笔,写了一个字,才道:“你错了,逼迫中酝酿的,只会是仇恨,不会是感情。”

提起翰墨淋漓的纸,上面一个大大的“恨”字,毫无女儿家的娇柔纤弱,勾折间的锋锐,凌厉得像一把刀。

我的字一向不好看,但独独这个“恨”字,写得形神兼备,如一刀将仇人脖颈砍下那般痛快舒畅。

拓跋顼凝视着那字,摇头叹道:“皇兄不该喜欢你,我也不该喜欢你。”

顿了一顿,他又道:“阿墨,如果有下辈子,我们别再相见了吧?我很怕下辈子我们还会是这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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